前面榻上坐着的姜氏自然不知道后面躲着她最宠爱的小孙女谢妙容，这会儿她接了婢女递上拉的茶，喝了两口，就放到身前的小几上，看向跟着她后面进来的谢岩和朱氏，语气严厉道：“你们多大的人了，也不嫌弃给谢家丢人！就那么在谢府门前闹起来了！一个个的夫不像夫，妻不像妻！”

谢岩和朱氏垂首站在姜氏跟前，话都不敢说一句。屋子里落针可闻。众人都知道老祖宗今天是真发脾气了，谁都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，生怕姜氏怒火发作到自己身上。

接下来，姜氏就开始指着朱氏骂，骂她不配做谢岩的发妻，好歹她丈夫也是做太守的人，她竟敢在谢府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给他难堪，她眼里还有没有他那个丈夫。

朱氏闻言异常委屈地分辩：“还不是那个贱人找来，我心里有气，才揪住郎君不放的。阿姑，你是没瞧着，六郎多袒护那个女人，不让人动她呢。这几年来，他在外为官逍遥，我在家里含辛茹苦照料十一郎，十二郎，可最后……最后他竟然在外养小的，连孩儿都生了，还瞒着我。今日要不是那贱人来，我都还被他蒙在鼓里呢……”

她说着说着又开始落泪，拿帕子擦眼睛。

姜氏没有一点儿同情朱氏，相反接着教训她：“这世家大族在外为官的郎君不知道有多少，哪个不是如同你那样过的。你含辛茹苦？十一郎和十二郎跟前多少服侍的人，况且他们现在也大了，你一天到晚管了他们多少？据我所知，你平日倒是往长房那边跑得多些……”

朱氏被婆婆说得抬不起头来。

姜氏停了停继续说：“所以，我说你是个蠢货。这事情要搁在别的妇人身上，碰到丈夫在外养的外室找上门来，那聪明的定会一方面卖足丈夫面子，在外人跟前丝毫不会说丈夫不好，维持住丈夫的体面。另一面，还可以让人去把那外室给接着，从偏门儿带进府里。只要进了府，你再撒泼耍横，也没有外人能瞧见。至于那外室，落到你手里，你想怎么处置还不是由着你来。可你，是怎么做的？在府门口跟丈夫吵闹，还去打那妇人，十足一副泼妇模样，让看见的人都知道你不贤惠，简直丢尽了我谢家的脸面！我简直后悔，当年怎么会挑上你做了老四的媳妇？”

说起来，这挑选了朱氏成为老四谢岩媳妇的事情，还有个内情。当年谢岩是建康中一众未嫁女郎心目中的男神之一，朱氏也是他的仰慕者，为了嫁给男神，她撺掇着爹娘想办法。朱家是景朝南渡之前建康本地的豪族，景朝南渡立国之后，为了笼络江南这些自孙吴开始就盘踞在此的世家豪族，从皇帝到底下的士大夫，都刻意和他们联姻，就是为了巩固新生的政权。

退回去十多年前，谢家还没有如今这样高的门第，朱家请了媒人上门来说合他家小女儿和谢岩的婚事，当时还在世的姜氏的丈夫谢博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也就同意了。后来姜氏相看这位朱氏，见她倒还姿容艳丽，知书识礼的，算是配得上自家老四，就也没有阻拦。

谁想后来成亲了，等到朱氏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后，她觉得自己在谢家的地位已经非常牢靠了，便开始恢复了一些她的本来面目。比如说多言好妒，有点儿什么事情就跟谢岩闹，想要全面控制住丈夫。而谢岩本身是个风流不羁的人，又岂愿被一个女人捆住手脚，再加上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，就更不吃朱氏那一套了。两个人便时常爆发争吵。姜氏说了他们两个许多次，可两人当着她的面答应得好，后面一回去，依旧故态复萌，姜氏见两人不听，后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不大爱管了。

但是这一次，老四两口子竟然在谢府门口闹成那样，一点儿不顾及对谢家名声的影响，姜氏是非常生气。首先就把不懂事的朱氏给狠骂了一顿。

姜氏在前面骂朱氏，让躲在后面的谢妙容咋舌。从一开始她到祖母跟前来的时候觉得祖母严厉，到后面觉得祖母慈爱，都没有今天她听了祖母说的话给她的震动大。她不知道她慈爱的祖母还是一个有治家手段的女人，或者说祖母也曾经年轻过，她一定也遇到过，最少也见过外室通房妾这一类的人。尽管她一出生，她祖父就死了。关于祖父的事情，她只是听大人们间或谈起，但是他们说的都是他如何为官之事，没有人说起过他的家庭生活。谢妙容自打懂点儿事开始，也没见到谢府有祖父的妾之类的女人存在，所以，她一直认为祖父和祖母是一夫一妻。

但是今天她听到了祖母表面上看起来是骂朱氏，实际上是教她的话，才明白祖母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内宅中的一个厉害的角色。正应了一句话，老而为贼。每一个古代内宅中熬成婆的女人都是不简单的。

姜氏这一通教训下来，朱氏再说不出话分辩了。

“你今日不顾我谢家脸面，在外跟老四吵闹，我罚你去谢氏宗祠给我跪着，向谢家祖宗认罪，没有我的允许，不许起来，这会儿就过去吧！”

朱氏吓得脸色都白了，这会儿正是隆冬，谢氏宗祠里根本没有生火炉，在里面跪着，怕是一两个时辰就得给冻僵了。况且被罚去谢氏宗祠里跪着，也是件丢人的事情。这都要过年了，谢家的人又回来得齐，大家晓得她被婆婆罚去跪祠堂，肯定是要耻笑她的，她的脸这一下子可是丢光了。

于是她赶忙向婆婆认错，恳求婆婆不要罚她去谢氏宗祠里跪着。

姜氏却不改口，而是口气严厉，令管事婢妇阿杞亲自带人押着朱氏去谢氏宗祠罚跪，而且让人看守着她，不许她偷懒，也不许任何人去看望她。非得等到她发话了她才能起来。

“是，老夫人！”阿杞随即答应，朱氏被请出去时，忽然又嚎啕起来，说姜氏不公平，为什么她的儿子闯了祸，在外面养小，最后却要罚她，为什么不见婆婆惩罚谢岩。

姜氏冷冷道：“放心，他逃不脱惩罚，你先去跪着，老四一会儿就会来陪你。”

朱氏一听这才不闹了，可是却收获了她丈夫谢岩狠狠的一眼，巴不得剜去她身上的一块肉一样。她缩了缩脖子，乖乖地由阿杞并几个婢妇陪着出去了。

等她出去了，姜氏这才接过旁边婢女捧上来的茶，喝了两口，头也不抬地对谢岩道：“六郎，你跟谢府门前那位抱着小女郎的妇人是怎么回事，你就老老实实跟我讲来，不许有一句隐瞒之语。”

谢岩站在母亲跟前早就觉得羞愧无比了，听姜氏这么一说，先就认了错，接着把他跟蔡氏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部都对姜氏说了。

姜氏听完问他：“那你打算怎么处置蔡氏，处置她为你生下的女郎？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谢岩无法开口，他知道一直以来谢家对于子孙纳妾都有严格的规定，一般来说不满四十，且发妻没有给生下儿子才可以纳妾，并且禁止以色纳妾。但是对于养外室，却没有这么严格的规定。因为妾是要进家门儿，是要给主家娘子敬茶的，还要在谢家生活的。而外室，就不一定了。特别是谢家在外做官的男子，要是妻子不在跟前，少不得会有这种养外室，或者跟风月场所里头的女人来往的事情发生。毕竟男人是需要女人的，也是不可能禁欲的。再说了，这个时代更多提倡的是一妻多妾，只要你有那个能力养得起，你想弄多少个妾都行。子孙众多，正是世家大族所追求的。相反如同谢家这样对于纳妾有严格规定的世家大族很少。

姜氏抛给谢岩的问题其实就是他烦恼的一件事。之前他跟蔡氏有了私情，也就是打算养个外室。直到蔡氏为他生下了一个小女郎，又催着他要他带她回建康谢家，他就开始烦恼了。对于蔡氏，他是喜欢的，因为她年轻，因为她温柔，在她身上他找到了多年不曾有的快乐。可是，他一直没有对她说明谢家是不许子孙随便纳妾的，他才三十出头，也有两个儿子，不符合谢家纳妾的规定，想当于蔡氏想做妾都不行。

但是他又不想对蔡氏明说了，让她伤心难过，也就一直拖一直拖。他想着再多拖几年，再对蔡氏说，或者那个时候她因为跟他处的时间长了，也就能接受不要社么名分跟他一起了。

哪想到蔡氏主意大，等不得，今年自己前脚刚走，她后脚就赶来了，并且还在谢府门口跟自己还有妻子朱氏遇上。朱氏又是个好妒且不长脑子的妇人，这下闹开来，他跟蔡氏的事情就大白于天下了。

谢岩真是觉得头疼，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就是遇不到好女人，遇不到聪明女人，这两个女人都是拖后腿的。

见儿子无法开口，姜氏凉凉地说了一句：“早知今日，何必当初。”

复又道：“你是晓得我谢家纳妾的规矩的，那蔡氏就算生下了咱们谢家的女郎，可她也进不得谢家门儿。况且，我瞧着她也是个极有主意的人，这样的人更不能进谢府。既然你拿不了主意，那我就替你拿主意吧。”

谢岩躬身：“阿母只管说，儿定当遵行。”

“把你跟蔡氏生的小女郎留下来，按照府里的孙辈们的排行，她排在十八。让蔡氏回江州去，让她安心做你的外室。跟她说，虽然我谢家给不了她名分，但是还是可以给她一些财帛，让她过舒服些。你可以在江州为她置办两三个庄园，至于她生的女郎十八娘，就不劳她牵挂了。等到十八娘长大及笄嫁人了，会让她来看她生的女郎出嫁的。若是你以后还要跟她生，那她就可以自己养着孩儿，但是后面生的孩儿不能再进咱们谢家，谢家也不承认他们是谢家的子孙。”

谢岩对于其母前面说的那些话都很赞同，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后面生的孩子，他娘就不承认是谢家的子孙了。于是提出了这个问题，姜氏答：“十八娘我是看到了，不得不管。后面的那些孩儿我见不着自然不管，眼不见心不烦。我也是偌大一把年纪的人了，还有多少年好活，就不要再跟我添些烦心事了吧。其实我倒想提点你，不要再跟蔡氏生孩儿了，免得以后徒添烦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