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久,安静的大殿中,皇帝终于开口:“公主和亲漠北,一去八年,辛苦了。”
汗妃却说:“天已换日,公主之称,陛下勿要再提。臣妾只是阿史那氏。”
汗妃说:“臣妾原以为,此生要葬身草原。不料陛下龙威横扫漠北,臣妾有生之年还能再回到云京,全赖天恩。”
皇帝道:“此次漠北之战,五部归附,卿居功甚伟。”
美丽的汗妃却道:“漠北战绩,全在王师雄壮,铁骑无敌。安定天下,富国强兵,靠的是陛下和文武诸臣。妾不过略尽绵薄之力,当不起陛下如此称赞。”
这话说得极为得体,殿中百官都暗暗点头。当然,对汗妃在其中的功劳,他们也都心中有数。
只不知道皇帝接下来要怎样奖赏她?
“卿过谦了。”皇帝问,“如今卿归来,有何打算?”
谢玉璋等了许久,便在等皇帝这一问。
在漠北时,虽她常常和林斐打趣,说什么将来回去云京,呼奴使婢,房有面首,不过说笑。她心里清楚得很,回去云京,对皇帝要打叠十二分的精神应对,又是另一处战场。
她心中早有盘算。
我自请出家为女冠,在路上她便对林斐说,他若是许了最好,方外之人,不管世俗事,少了很多麻烦。
她说:但我觉得他不会小气。以我的功劳,便不能封侯也能封个伯了,我是女子,他怎么也该给我个诰命。正经做个大穆朝的外命妇,实是比做逍遥侯府的女公子,前朝的亡国公主强太多了。这是最好的情况。
林斐叹道:他若收你入后宫呢?
谢玉璋也叹气:那,就是最差的情况了。
虽不知道张芬怎么没做成皇后,竟嫁给了李七郎,但他的后宫哪会轻松。谢玉璋道,我只望他万万不要如此。
谢玉璋抬起头,道:“臣妾侥天之幸,能回到云京,此生已经再无所求,愿寻一道观出家,从此日夜为陛下与大穆祈福。此臣妾心愿,望陛下成全。”
她直视着皇帝,皇帝站在陛阶台上,亦直视着她。
皇帝道:“有功之臣,如何能不赏?谢氏,听封。”
谢玉璋提起衣摆再次跪了下去:“臣妾在。”
皇帝负手而立:“卿虽为前朝血脉,却心有大义,不以一家之姓为重,胸怀边疆百姓之安危,以一人之力促使五部归附。”
“卿此功,若为男子,足以封侯。然,卿是女子。”
“卿以公主之身和亲漠北,也当以公主之身归来。”
“谢氏,朕亦封你为大穆公主,赐号——永宁。”
谢玉璋愕然抬头。
她其实只想从皇帝手里讨一个外命妇的诰命,或者退一步,他许她出家去避开种种红尘俗事亦可,最糟糕的则是他把她收进后宫。
唯独公主……她是万万也没有想到。此时愕然的神情,百分之百是真情流露,毫无作伪。
那皇帝站在那里,微微低头望着她。
有那么一瞬,谢玉璋好像看到了他的身上有重影。
皇帝的影子和一个青年的影子重叠了。
是这样吗?这个皇帝,难道不是那个在回廊下握住她手腕的那个皇帝么?
皇帝话音一落,群臣也哗然。
实是这个封赏,也超出了大家的预期。而大家的预期,其实也和漠北汗妃自己期望的差不多。以及作为男人,他们中许多人都暗搓搓地觉得皇帝若把汗妃收入自己的后宫,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。
只是皇帝却让所有人都惊讶了。
陈良志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李卫风,李卫风也正在看着他。
两个人都怔怔的。
【不管将来如何,天下如何。公主于臣,永远都是公主。】
谢玉璋望着那男人,耳畔不知怎地响起这声音。
她懂了。
这个男人啊,在兑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。
他虽然做了皇帝,但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。
他或许就是那个在回廊下捉住她手腕,让她怕得发抖的皇帝,但他的身体里,也还藏着那个握着刀保护她的青年。
岁月荏苒,八年时光匆匆而过,再见面,的确已物是人非。
但在此刻,谢玉璋和李固又如当年大帐中那样,心有灵犀。
只是当年,他与她之间隔着的是一层薄薄的毡帘,现在,他与她之间则隔着丹陛玉阶。
始终,都隔着些什么。
李固看到那倾城绝色的女郎神情怔忡了一瞬,而后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。
李固知道,她想起来了。
她亦没忘。
原来没忘的,不止是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