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的时候,我忽而听到他们在小声议论。
“心情好么……”
我知道自己方才说得的确太多了些,眼下之计,是赶紧离开才是。想着,我假装往前帐走去,待得避开了那两个小卒的视线,即刻转往另一条营帐隔出的小道。
“玉鸢。”
忽然,身后响起一个声音。我心里有些无奈,这玉鸢的人缘也太好了些,到处有人打招呼。转头,却见是不久前与玉鸢说话的那个男子,待得他近前,我看清面容,心中震了一下。
那的确是个熟人,虽三年不见,但他的模样我断然不会记不得。
那是我族叔的儿子,云琦。
许是见我怔怔不语,云琦走过来,问:“玉鸢,你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我强作镇定,却将眼睛盯着他。
心中的惊愕如翻江倒海。
我族叔云宏有两个儿子,云琦是次子。我第一次见他,是族叔带我去颍川跟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。那时,云琦刚进了雒阳的国子学,心气甚高,对我这长房来的族亲很不放在眼里。我也看不上他,因为他对我祖父不敬。有一次,他在我面前说,可惜云氏祖上威名显赫,却没落于只知游山玩水的后辈手里。我冷笑,说,那也比没落于别的人手上要好,比如说那些连读书都读不好的,十八岁才上国子学,还不如去要饭。
云琦听得这话,脸黑得似锅底一般。
于是,虽然我和云琦只见过寥寥数面,但已经算是全然撕破了脸。后来没多久,族叔一家因为袁氏之事倒了霉,我一直以为云琦跟他的兄长和父亲一样已经弃市,不想如今竟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,教我几乎不敢相信。
“怎么了?”云琦似乎也察觉了我神色的异样,近前些来,温声道,“你方才不是说要回去取些物什,这是要去何处?”
我强忍着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冲动,道:“取了。殿下让我去办些事。”
“殿下?”云琦讶然,正待再问,不远处忽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。看去,却见一个将官正往前帐而去,神色紧张。而他身后跟着一个人,看那面容,正是马厩里的那个小卒。
心里知道秦王很快就会识破,我没工夫再与云琦纠缠,道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说罢,不再管他,转身走开。
马厩那边已经被人察觉,自然是不能往那边去了。我飞速地借着各处营帐掩护,另寻了一处鹿砦,将身上的裘衣和秦王那锦袍脱了,丢弃在一边,又摸了摸怀里的尺素,确保它还在。
身后,传来些匆匆的声音,似乎是有人在往各处营帐传令,军士们惊动起来,营寨中不再安静。
我不再耽搁,趁着附近岗楼的人被营中的动静吸引了注意,翻过鹿砦,借着夜色遁去。
第117章 别离(上)
我回到藏东西的地方, 将外袍穿好, 然后, 摸着黑离开。
夜里的风吹在脸上,冰冷得割人。
但我全然没有心思在乎这个, 脑子里想的, 仍然是云琦的事。
这实在教我震惊。他当年到底是如何逃脱,又是如何到了秦王的帐下?即便是交锋多次, 秦王对云氏的好奇,仍然让我感到出乎意料。当然, 我很确定族叔和云琦并不知道祖父的本事,所以他即便为秦王效力,我也并不担心他会将祖父所有秘密都告诉秦王。
这么想着, 我渐渐冷静下来。
云氏家学其实十分庞大,除了长房之外,各支也各有建树之人。如族叔云宏的这一支, 其重在政论。过去亦出过一些名臣谋士, 所以族叔能够凭着本事得到袁氏的青睐。
这看上去,似乎就已经是云氏家学的大成。其实不然。云氏的长房之所以为长房, 乃是其自有一套融会贯通之法,内涵远远超出了谋略本身。如同一个出色的名厨,其本事必不会只限于烧个鱼或者做个饼,而是能将各路食材搭配烹饪, 以做出让食客拍案叫绝的美味。而古往今来的奇谋大家, 从来并不是只会根据眼下之事想想主意, 而是目通千里耳听八方,天文地理古事今闻,皆收纳为用。
因此对于前朝那位出名的武陵侯云晁,祖父一向颇有微词,认为他居然连投奔的人都能选错,算不得云氏的杰出子弟。想来如果他知道了族叔之事,大概也会有相似的言语。
话说回来,云琦能跟着秦王,倒可以说明他比云晁还算强一些,
我想着,步子并未慢下,不久之后,已经离开了那营寨二里之外。
营寨中没有人追出来。这自是当然,他们就算马上弄清楚我行事的手段,也须得摸一阵子才知道我到底还在不在营寨里。就算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不在营寨里,月黑风高,他们也不好出来找。
现在雒阳的各处城门皆已关闭,我自然不可能回雒阳,只能暂时找一个夜里歇宿的去处。
不过在这之前,仍然有事情要做。
那便是配合长公主的苦心,将我死去的事坐实。
不同之处在于,她让人将那麻袋绑上石头,好让我看上去是下落不明。而我,则要反其道而行之。
雒水里头,每个月都会漂有尸首。
这些可怜人,有的是失足落了水,有的则是自己寻了短见。雒水边有专门打捞尸首的捞尸人,每有尸首漂来,他们就会将其捞起来,放到水边的庙里。那些不见了亲人的人家,都会到庙里来寻人,如果看到了亲人的尸首,便给捞尸人一些钱物,将尸首领走。
这行当看着偏门,获利却是不小,足以养家糊口。故而有人专门以此为生,跟送葬和接生一样,都是祖传的手艺。
我来到一处做捞尸生意水神祠时,这里还点着灯。那些捞尸的人家,每家都有人在庙里住着,看守自家捞起来的尸首,以免被人领走不给钱。
这里也是一样。灯下,一个妇人正在缝补这衣服。她看上去三十多岁,家境不太宽裕,身上的冬衣单薄,虽然炭盆里烧着火,手指却还是生了紫红的冻疮。
我推门走进去的时候,她抬眼看到我,忙放下活计起身。
“这位女子,是来寻人么?”她问。
我从营寨里出来之后,没有改扮,虽然身上穿着男子的衣袍,却仍然是玉鸢的脸和玉鸢的发式。
“正是。”我说。
妇人打量着我,又问:“是寻男子还是女子?”
“女子。”我问,“可有近日才捞上的年轻女子?”
“有。”妇人忙道,“我领你去看。”
说罢,她拿起灯,领着我出门,来到院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