骤然被喊住,阿寅却很有唐门中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,温良恭俭让的神情几乎让唐青崖差点信了是自己太过多疑。
他转向唐青崖道:“少主,客房那边一天没吃,我过去看看。”
唐青崖朝他勾勾手指,语气平淡道:“拿过来,我也饿了,先给我吃一口。”
阿寅不慌不忙,将端着的羹汤送到唐青崖面前,轻声细语道:“刚出锅不久,少主小心烫。”那羹汤虽然看着清淡,闻着却挺勾人食欲。
唐青崖冷笑一声,状似活动袖口般,突然从不知哪儿抽出一根细细的银针,轻描淡写地没入汤碗,片刻后抽出来,针尖全黑了,还隐约有腐朽的前兆。
他连个把银针展示在凶手面前的过程都没有,径直扔在地上,还拿脚碾了碾,仍旧毫无起伏地以一种念经的口吻道:
“你在攻玉堂,我没有亏待过你。去到锁魂堂之后,如何受大师兄的差遣,我也管不着。不过阿寅,什么时候你觉得,我带回来的人也可以随便拿捏了?”
对方缄口不言,唐青崖又道:“倘若我真随便一问,饿了要吃呢?”
阿寅木然道:“少主误食自有解药双手奉上,只是苏公子并非本门中人,化功散的秘密被他知道,会对少主不利。”
唐青崖却笑了:“哦,如此说来,你替我考虑周全,倒显得我小心眼了。”
阿寅什么也没说,唐青崖将羹汤端平观察片刻,道:
“铁莲子的图纸我只给大师兄看过一眼,他记忆力不至于超群,如何能把所谓修改意见给你?总不会是图纸自己飞到了他眼皮底下吧——我对下属不长心眼,只是生平最恨背叛,你明知这一点,仍旧做了自己的决定。严刑逼供和发落下属这种事,我没什么经验——明日起自己回蜀中刑堂领罚吧,你若不想去,过段日子自会替你陈明来龙去脉,到时什么下场,你很清楚。”
他说得平常,仿佛只是在聊些换岗的简单小事。言毕之后,羹汤全被唐青崖泼在地上,他把空碗还回去,看也不看对方一眼。
夕照黄昏,唐青崖见东厢房始终紧闭,料想唐玄翊不会在此多待。
阿寅依言离开,他稍微弓起的脊背仿佛和年少时没有区别。唐青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,觉得肩上酸痛无力。
他转身欲去厨房,却看到了苏锦立在门边,形状优美、微微下垂的眼角尽是低落。
唐青崖没来由地一阵心软,刚要出声,苏锦突兀道:“你们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……化功散到底有什么秘密?”
此时院内再无旁人,烧得通红的锅炉也冷却下来,整个陈设冰冷冷的。唐青崖做了个手势,请他去院内。
除却进门处,东西北共有三间厢房,唐青崖住西厢,而西北处另有一间像极了柴房的小屋,白日尚且不觉得,此时日落,显出几分鬼气森森。
唐青崖请他在院内坐了,信手拈来似的抽出一个纸包扔在桌上,道:“这就是化功散,本门不外传的秘药。最开始只有门中发落犯了大错的弟子才用,此前药堂那桩叛逃的大案中跟着流落江湖,到底为什么辗转到了杜若手中,我也不清楚。”
苏锦拆开那纸包,平淡无奇的白色粉末,甚至有一股女子身上很常见的清香,他道:“你不会害我。”
唐青崖道:“我也很好奇,你为何会三番五次地与唐门扯上关系。”
临安小院中的黑衣人,号称“锁魂堂”的弃子,还有这秘药、桃花坞里莫名出现的火器,仿佛一切都意图所指——
苏锦思虑片刻,道:“化功散在唐门是禁物吗?或是每年会制出多少,有登记造册吗?”
他几句话让唐青崖茅塞顿开,但只是一瞬,他又迅速地蔫儿了:“唐门刚交到我父亲手上时,他是不让药堂再制化功散的,现在的确控制数量……可我就算回去查了,也改不了大师兄德高望重、只手遮天的局面。”
苏锦奇道:“下一任门主难道不是你?”
唐青崖闻言露出个讥讽的神情:“又不是土皇帝,还搞世袭?门中规矩举贤任能,我不过是个天分高些的本家弟子。何况如今四堂错综复杂,攻玉堂处最末流,尚且置身事外,父亲不让我蹚浑水,才把我赶出来。”
有家不能回,有一身抱负不能施展。
各人皆有各人的苦处,苏锦蓦然想到燕行风所言,“你非唐青崖,不懂他的难处”。这人平素没心没肺的聒噪,可只言片语,竟是透出不足为外人道的艰涩,他出身好,样貌好,功夫也不差,似乎处处都很拿得出手,但分明又处处被压了一头。
被压得喘不过气了,于是逃到江湖中,自欺欺人地以为潇洒。当不了顶尖的刺客,言下之意又无法子承父业,如此放浪形骸,只是徒劳的慰藉。
他单手托腮,收起一身的愁云惨淡,轻快道:“不说这些了,一天没吃东西,饿了吧?我去给你弄点吃的。”